于是之的為人從藝讓我們認識到，演員道德的一個重要內(nèi)涵是心里要有人民大眾，要有家國情懷

如果有人問我：于是之是個什么樣的人?我很想這樣回答：他是一個給演員這個職業(yè)帶來尊嚴的人。

想起一件往事。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一天，在中國戲劇家協(xié)會開會，一位很有點名氣的演員遞給我一張名片，上邊有“一級演員”的字樣，我說于是之的名片上，演員前邊沒有“一級”二字的，我是隨便一說，哪知一個星期后，收到了這位演員的來信，信中附有他一張新做的名片，上邊已經(jīng)沒有“一級”二字。30年過去了，我一直記著這件往事。

我曾經(jīng)問過于是之先生：表演藝術(shù)家和演員這兩個稱謂，你更喜歡哪個?他立即回答說“演員”。有人想稱他“大師”，他更是斷然拒絕，說：“不能大師滿街走，我不是大師，只是個普通演員。”文學(xué)評論家何西來與于是之相熟之后問：“老于，如果我稱你平民演員，你接受嗎?”于是之欣然接受。1996年他準備出本書，備選的書名有好幾個，但最終選中的是《演員于是之》。

大家都知道，于是之是個極為謙虛的人，但我以為他對于“演員”這一稱謂的執(zhí)著，也顯示了他對演員這一職業(yè)的自尊和自重，因為在他的內(nèi)心深處，認為演員和詩人、畫家等一樣都是精神勞動者，他在《一個演員的獨白》一文中就說，演員創(chuàng)造的形象“必須是一個可以入詩、可以入畫的形象”。

1957年，北京人民藝術(shù)劇院籌備演出《駱駝祥子》，劇本一出來，于是之申請演車夫老馬。老馬是個配角，上場時間才15分鐘，于是之寫的申請書的字數(shù)比老馬的臺詞還多。但于是之在舞臺上塑造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老車夫的形象。我曾問過于是之：在所有他塑造的舞臺形象中，最滿意的是哪一個?他的回答竟然就是《駱駝祥子》里的老馬。

為什么于是之有如此強烈扮演車夫老馬的藝術(shù)沖動?我們讀了他的《幼學(xué)紀事》也許能夠得到解答。于是之在文章里回憶他幼時居住的大雜院中車夫老郝叔，并深情地表達了他對已經(jīng)故去的這位勞動者的懷念：

老郝叔又早已作古，他無碑、無墓，所有的辛勞都化為汗水，灑在馬路和胡同的土地上，即刻也就化為烏有。他奔波一世，卻仿佛從未存活過人間。說也怪，人過中年，閱人遇事也算不少了，但對老郝叔，我老是不能忘記，總覺得再能為他做些什么才可以安心似的。

這樣我們就理解了：于是之塑造的老馬這個令人難忘的角色，就是他為像老郝叔那樣的勞動者，在舞臺上樹立了一座藝術(shù)的豐碑。

今年作家出版社出了本《于是之家書》，書中也收有他的若干日記。請看他1952年1月24日接讀妻子來信后寫的日記：“今天，又接到曼宜信一紙，告訴我薪水又加了。這樣時間，我們這樣落后的部門，為什么還加薪呢?我不明白。工人調(diào)整工資是因為他們生產(chǎn)了那么多有益于國計民生的財富哪，我為什么呢?只有捐獻，不捐獻就儲蓄。”

在演藝界日益繁榮的今天，展讀于是之半個世紀前寫下的這頁日記，能在我們心中興起別樣的感慨。而且也讓我們認識到，演員道德的一個重要內(nèi)涵，是心里要有人民大眾，要有家國情懷。

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一篇題為《我所尊重的和我所反感的》文章中，于是之也鮮明地提到了“演員道德”的這一要義：

若想演得戲真，做人先要真。要真摯地?zé)釔凵?，對待生活要有真正的愛與憎，愛其所應(yīng)愛，憎其所應(yīng)憎。對待億萬人民的生活與創(chuàng)造，無大喜歡、無動于衷、不動情亦不思索、“無情無義”，這樣的人當不成演員。

此外，于是之還在這篇文章里說了這樣一句：“演員必須是一個刻苦讀書并從中得到讀書之樂的人。”熟悉于是之的人都知道，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。

我與是之老師有多次傾心交談，最后一次認真的交談，是1994年5月7日進行的，后來整理成文，發(fā)表在《中國戲劇》上。我們的對話最后的呈現(xiàn)是這樣的：

童：看到你最近發(fā)在《晚報》上的那篇小文章了。很有人生況味。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天上的云彩如何如何，讓我想到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里的安德烈，受傷后躺在地上看到一片藍天，說：“我以前怎么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天空如此的高遠。”這叫頓悟吧。心靈真的松弛下來，就可能重新感悟自然。

于：好像有點這樣的頓悟。小時念書有“社會”“自然”兩門。驚回首，幾十年好像“自然”幾乎不讀了?，F(xiàn)在好了，我家門前，有草坪，有樹，多走幾步又是公園，我也有工夫了。我就經(jīng)常去看它們，一天不去，仿佛丟了朋友，沒去看望它們。離我家一箭之地，有一株兩三百年的大槐樹，靜靜地看吧，真是要讀啊。

于是之愛書法，他寫的最后一幅字是：

留得清白在人間。

童道明，生于1937年，江蘇省張家港市人，戲劇評論家、劇作家、翻譯家，中國社會科學(xué)院外國文學(xué)研究所研究員。著有論文集《他山集》《戲劇筆記》《論契訶夫》，劇本集《塞納河少女的面?！贰稅蹜?middot;契訶夫》，散文隨筆集《惜別櫻桃園》《俄羅斯回聲》《潘家園隨筆》《一只大雁飛過去了》等。

關(guān)鍵詞： 演員于是之